今天是週六,是離婚家庭的「交接日」,也是第一次我親自在家裡送孩子出去給他們媽媽。先前我總是一大早就出門,避開交接,而今天我首次在家把早餐弄好,也得以首次感受孩子的星期六到底是什麼氣氛。原來,孩子的星期六,輕鬆的不得了,我也搭著輕鬆,早上不設鬧鐘,睡吧,睡到被附近社區某棟新大樓的火災警報吵醒,新大樓的火災警報非常溫柔,美妙聲音念出(不是喊出)「八樓火災警報,請人員疏散」,不知聽了幾十次以後才醒了我,趁孩子未醒先點好外送早餐,躡手躡腳先打開門迎接外送員,以免他們按了電鈴吵醒孩子;吵醒了孩子,我的清靜早晨就bye了。趁孩子未起,我可以靜心寫文章。秋日早晨新新涼涼的,起床後靜寫了一個多小時,仍覺得身體烘烘熱熱,彷彿剛剛才醒來──手機電量已降到90%,大腦電量仍是百分百,昨晚充電真夠飽。

文章寫得差不多,孩子剛好起床,一樣,是妹妹先起,安排她吃了早餐,然後是哥哥。早上,大家都興奮著──孩子興奮等一下可以見到他們的媽媽,而我興奮著等一下孩子跑去見他們的媽媽、我終於得到一週唯一(心理上的)休假。今天我特別抱歉,以往週六早上可以載你去上班或吃早餐,今天到了中午我還在家裡整理孩子留下的杯盤狼藉,整理出了癮,這邊洗一洗,那邊掃一掃,還洗了衣服,終於,將烘衣機跟烘碗機轟隆轟隆的聲音丟在後面,衝出門搭計程車──過去一週有笑有鬧的這個單親小窩,就這樣被我們遺落在後面,自己暗藪藪的孤單一天。

被工作卡住的你,以及被孩子卡住的我,我無法放棄孩子,只得你先放棄了工作,而這就是你離開工作的第一天,我們不再找不到時間見面;你也巧妙,這麼一個第一天,你寄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照片,在你的辦公室,那時候我們的神情樣貌,和現在長得真的不太一樣,倒不是因為彼此陌生而尷尬,而是,那時候的你的工作,那個時候的我的家庭狀況,和現在天差地遠,而今天就是我們的第一天、第一次放鬆到不需要爭取時間。我衝了出門,帶了雨傘又穿了兩件外套,才發現今天根本就是一個豔麗的晴天,約在東區一間小小平價日本料理,但我晚出發了,搭上一輛怪怪的計程車,起先叨叨的怨念我使用企業簽單,我回了幾句就發現怎麼回都回不完,就不想回答了,車內氣氛急劇進入負向循環,司機開始問一些更怪的問題,我隨便搭理,他察覺我的敷衍,就更生氣,而他生氣的方式就是「故意開很慢」,顯然他聽出我在趕時間,大馬路沒車仍慢慢的、慢慢的駛,故意問我要不要繞走巷子。我忍住了,避免再繼續負向下去,剛好你今天稍後就和我提到你所學的所謂「忍辱」──如果有人對我們差,很多是註定好的(或許是先前循環造成),我們忍住即可中止此循環並反而迴向庇蔭於我們自己,這是很重要的技巧。

吃完日本料理,你帶我去有趣的地方,就在那靈性的虹光觀邸旁,有一間咖啡廳,有個露天的舞台等待著一小時後的爵士樂隊,這沒有玻璃的大窗口邊,掛著一條直式的「晴境易得的午后」七個字,這是什麼意思?更有趣的是,那幾個字全是鏤空的,懸在半空,坐進咖啡廳,由內往窗外看,視線就會穿過那七個鏤空的字身,從字的身體裡頭看到窄巷對面的這個老社區,幼兒園、雜貨店、鐵窗、老公寓……這些元素,直接看,真的很雜很沉重,但透過字來看,真的就被轉性,成了更好的「晴境」,而且如此「易得」(只要換個視角即得),然後,他們怎麼知道我正在「午后」這樣欣賞著這裡呢!想想,爵士樂團居然安排在下午三點整來演奏,應該是怕晚間打擾社區,反而讓這樣一個大下午「晴境易得的午后」的演奏,更獨特了。

爵士樂團還在調音,今天最有趣的事情發生了──有個上了年紀的阿姨,拉皮拉到臉的線條都不見了,多少脂粉將皮膚擦成純白,走到台前說「她要點歌」,問爵士樂團沒有中文的?能不能點「月亮代表我的心」。爵士樂團互看一眼,用一種不太友善的訕言笑語回答sorry今天沒有中文歌哩,沒想到阿姨自己上台,麥克風前面的高腳椅一坐,她說,那她自己清唱好了,要唱給臂彎上這個小小女娃看,於是,月亮代表我的心真的出現了──一看這架勢便知,這阿姨絕非KTV水準,根本就是正牌歌星,每個音的細節非常優美,轉音如水,在這樣克難的設備下仍音準百分百,接著再來一首「甜蜜蜜」,阿姨顯然自己也覺得滿意,原本有點緊繃的臉也因此放鬆了,眼睛瞇成一條線,低頭逗著這她的小嬰兒(應該是她的小孫女),好聽嗎?好聽嗎?女嬰一直搖頭,但阿姨還是很開心,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人生,過去的豐華歲月,遺置了幾十年,終於再一次的展現,在還沒懂事的小孫女面前,至少前方已經有她女兒(小孫女的媽媽)拿一支手機整段錄下來了。

強烈對比就是,那些爵士樂團的年輕大男孩,圍在旁邊桌,對台上自秀的阿姨「理都沒理」,其他唯一兩桌的年輕觀眾也忙著和樂團打屁,儘管那阿姨美妙的歌聲從喇叭出來在整個咖啡廳裡流動,但大家好像沒長耳朵,這阿姨甚至說「我也會唱台語的喔」,開始唱台語歌。她有所不知,重點已非台語國語,而是世代隔閡,這是一群沒有歷史的世代,部份或許因為家庭因素,對自己父母世代無法感到溫度,演變為集體遺棄、集體失憶。當他們回答今天沒有國語歌,說他們多欣賞哪位國外的爵士泰斗,但這位阿姨才是從國外回來的,她住這忠孝東路後巷,這邊很多早已移民出國的房東;她的女兒用標準英文與她對話。當大家都沒有注意台上的阿姨,阿姨懷中的小嬰孩卻看著我,因為她大概發現全店的人都在做自己事,只有我正看著她的奶奶、聽著她奶奶歌唱。阿姨唱完後,大概覺得丟臉,就害羞的推門離去,女兒跟在後面,東西留在桌上。

半小時後,那個女兒帶來另一位更老的阿嬤,應該是剛剛那位阿姨的媽媽,這是一個四代同堂的家庭,這個老阿嬤安然的坐在一個向著舞台的座位,聽著爵士,孫女也微笑著顧著她、看著同一方向,一邊大聲地在阿嬤耳邊說明。那阿嬤的表情有一種放心,好像隔壁比肩坐著自己血緣的孫女,人生就這樣矣,但我沒辦法這麼幸福,因為我的家,原本的那個大柱子(我)垮了,無法在心理上撐起一個家,無法讓長輩感到安祥自在,這和我自己孩子反噬有關嗎?到底我的離婚或我的孩子,和我的長輩是有什麼關係──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。

慢慢的,你的慢慢(我),和你一起,慢慢地搭上了慢慢的捷運,從鬧區先慢慢的往北,跨過了河,滑過機場,再滑過內湖最繁華,經過大湖,再慢慢跨河,回到了我的家,哦不,是我們未來的家。今天第一次你來到我舊家看,你需要游泳,我帶你參觀了室內泳池,然後我們一起到新工作室,租下來之後房子空了一星期,直到今天我們終於有空來看看這空間,但也就在今晚,看到了一個不可置信的畫面──

新工作室的對面,居然有兩輛拖車進出,載了好幾台挖土機。挖土機送進空地,一切回歸安寧,但真的就沒事了嗎?我們跑到陽台,在黑夜中仔細一看,才看到那空地的土地公廟的前面,根本就是一個圍起來的、看起來準備開挖的工地嘛。我們兩個就這樣站在陽台,怔怔的看了好久,這是……我們想像的那個意思嗎?意思是我們剛簽約兩年的寧靜工作空間,未來每個早上都有工人敲敲打打,我們在未來的兩年,得忍耐噪音,親耳陪「它」萬丈高樓平地起,從一樓蓋到十幾樓,直到……把我們這片天空全都遮蔽掉嗎。我們寫了一封萬般無奈的訊息給房東,想問問她對面是否真的要蓋大樓了,房東推稱「不知情」的回覆,我們當然也早就預測到了──現在又能怎樣呢,好像,功課又多了一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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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Mr. 6自1992年開始每天日記,前面27年多的日記刻意隱藏,前所未有的人生公開開源實驗,若你有興趣獲得一份,請來信send.to.mr6@gmail.com借閱一份《完整版日記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