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一個爸爸在外面工作,和當一個爸爸同時要顧外面事業還要管理每天孩子的照顧細節,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的。早上起來我就拖著很疲累的身體,忙著孩子的上學,開始做家事,然後想起我在外面事業遇見各種阻擾,可能是來自其他的團體、其他在做事業者,此時就感到特別特別的「無力」。人家是可以全心全力打,我只能兼職打;我可以拿來專注的時間已經如此的少,怎麼競爭哪?真的很容易生起灰心之念。

好灰心,好灰心。好累。好累。動力在哪?動力在哪?爸爸們,是動力,我還記得昨天寫的要送給他們的三個禮物嗎?

寫好文章就出發,今天來振興醫院,遠在天母,當時蔣宋美齡為了治療小兒麻痺而設置的專門醫院,如今變成心臟最強;我在這裡做800切心臟斷層掃描,那是整整一年前的事,因為那張掃描正常,即便後來全部都不正常,心電圖缺氧,還心律不整,在醫師心中已確認了我是屬於血管痙攣,不用再懷疑了。我今天來向保險業務朋友推薦的第二位醫師尋求第二意見,也尋求再做一次800切斷層掃描;我的看診號碼很奇怪:「211號」,是什麼意思?

早上10點這裡和菜市場一樣,大樓有兩棟,其中一棟大門變專用入口,另一棟是專用出口,都弄成這樣了,還是覺得忙著衝進大門的人類,多到將入口幾乎填滿,進了醫院,這醫院面積已經夠廣,仍四處是人,橫衝直撞,往左邊走的,往右邊走的,突然間轉頭過來的,或者突然斜插到面前的;有非常非常慢的老人拿著柺仗,有非常非常魯莽的婦人,這時候大家的嘴臉都很難看,明明排隊量血壓,有人不排,故意站在還在量血壓的人的正後方等著搶,還有人直接繞過來坐上一台空機器,那一台當然是壞掉的。

到了診間前,那畫面已不是叫人吃驚而是厭惡,門口被十幾個病人團團圍住,很多是老人,顫顫的手舉高健保卡,到底是什麼醫院或醫生必須這樣子的讓病人們站著心焦?護士說話又急又重,到問到211號要看到什麼時候,是下午嗎?她說下午怎麼可能,她要給醫生吃一小時的飯,所以至少等到下午六點!我沒有看過早上排隊要排到下午的診,那我現在該怎辦,從城東跨整座城和一條河到城北的山邊了,現在是要先回家嗎?我心情顯然整個垂直掉落,走來外面,陰乎乎的隨時會下雨,連路上也塞車,車子的柴油味灌滿鼻子,剛剛已經花了好多錢把自己運送來這裡,這下該怎麼辦?今天是有點涼了,第一次拿出長袖的帽T來穿;在今天之前天天都是穿短袖的。穿上去,不會覺得太怪,表示確實夠涼了。

人在孤單的時候,不想拍照,不想錄影,吃什麼都沒勁;我來到這間餐廳,他們居然開了,也對,已經十一點了。我是第一個客人,可以坐在落地窗前最好的位子,從二樓看出去剛好是振興醫院前面草皮,這個角度看得到整棟醫院、那十幾層的白色建築,白的很純淨,就變得療癒。救護車頂著一顆呼嚕旋轉的紅燈,醫院大門仍像吸塵器一直把人吸進去,但我現在只聽得到餐廳放的輕音樂──心情有好一點。

吃掉兩道菜,一份紅豆鬆糕;鬆糕口感特別,非常有彈性又時而黏實,這算是改良版的,和圓山飯店比起來它放了超少的紅豆餡,只有蒸得香香軟軟的顆粒紅豆、大顆的甜豆。吃完之後,我又待了一個多小時,在做什麼?在尋找明天文章的案例,找到第一個,心定,趁勝追擊再找第二個。找到了第二個,非常疲倦,但想撐著再找完第三個,一定要找完,一直找、一直找,最後還是被我撐到了。

不像夏天的雨後一定有太陽,今天這陰雨就一直地繼續下了,不知為什麼,這裡明明已是城市的最北,院外窄路的車輛卻擠了這麼多車,摩托車卡住了,引擎一陣一陣的摧,讓人更不耐了。看了一下時間,確定連小學生都還沒有放學,為什麼路上這麼多匆匆忙忙的人,還有人拿麥克風的叫賣;車子已經塞在路上,輪胎在雨水中滾轉的刷啦刷啦的,突然一聲摩托車任性的引擎穿刺而過──情緒又開始特別特別的低,不知道晃到哪裡,我突然發現自己健保卡不見了?剛剛就已預感它會不見,我求方便,放在口袋,果然某一時間幽幽的拿出手帕擦嘴還擦鼻子,就順著滑出去掉在路上了。那張健保卡已經破破爛爛,本來就要換了,我做了一決定───搭計程車去健保局直接重辦一張!跑這麼遠,在雨中走進健保局,超快,當場拿起小webcam拍照,我去上個洗手間回來就可以拿卡了。從前去拍正式證件照片,都沒有這一張、隨隨便便的「喀喳」亂拍還自然的笑的好看。拿著新健保卡,我又車老遠的鑽回去城北的醫院,繼續等。

繼續等。此時已經在醫院或醫院附近待了近一整天,待醫院,等於「沮喪」,還有好多負面的情緒,我理解為何老人臨終前都想要回到家裡,不是因為家裡舒服,也不是因為想念物品,而是,醫院給人的感覺就是「沒有希望」,在這裡做太多檢查、等待、痛,病人們面無表情,其實心是一直沉著、吊著,這地方已經沒救,它已經和太多太多負面的感覺連結了,這時候,單單待在家裡,那感覺就消失;即便只有一小時,也要在家裡,也要離開這個感覺。

進入傍晚,我也發現我變了,我變得特別的想家。它小小的美食街,有個七歲小女孩坐下來吃,她爸爸給她用紙盤乘了三片雞肉,還塗了醬,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啄,我想起了我家的女兒;然後,心臟科門口,還是一樣門口好像發生什麼事圍得滿滿是人,都站著,好像怕看不到,一個青少年魯莽的和他爸媽講電話講很大聲:「我沒看到你們啊?你們在哪?」想起我家準備進入當青少年的兒子,大概也會這樣子吧,看著眼前這個身體長大但心還沒長大的大男生,我也好想我家兒子了;振興醫院遠在天母,像是好遠的伸入到北方的山邊,離家好遠。

在這裡我準備今晚的視訊會議,沒有內容,我拿以前的簡報,看到那時候我還畫了一張長條圖寫著自己從二十八歲到三十三歲的「薪水」,想讓觀眾覺得我很厲害。現在我已經四十三歲,的確,十年前,我已達成不錯的成果,所以十年來我陷在那婚姻、那公司的「無作為」,讓我更是遺憾。

到了下午六點多,211號到了。這位醫生說,吃鈣離子阻斷劑,吃硝酸鹽類,吃什麼藥都可以;他說這個「確定就是痙攣」(他也沒看我報告,我不知道他何以確定的),然後我學到一件事,痙攣雖在網路上說是罕見的,但在醫生眼中好像還蠻常見。「有些人很會撐,這樣吃藥撐了好久,也有人,一次心肌梗塞就這樣掛掉了。」醫生說。天啊,這樣的敘述,怎麼聽起來像好深的無力感?以及一種「你趕快走、我還要看第212號」的明示暗示。醫生說,也有人最後吃兩種藥都壓不下來,必須做心導館來放藥進去。不過,當我問到,有沒有可能血管其實有阻塞但他們沒看到,可不可以再做一次電腦斷層?連護士都勸我,不要再做了,輻射對身體不好。我私下問護士,這種血管痙攣很多病人都有嗎?她說有啊!當我問,這樣子吃藥要吃多久,護士說:「當然是一輩子啊!」

走出來,我還沒辦法整理自己,大致的第一個想法是──「事實」有的時候聽起來就是令人驚嚇,我今天到底多得到了什麼學習?那就是,診斷成血管痙攣,應該不是錯的,治療方法的確是吃藥,不是錯的,就一直吃一直吃。好消息是它不是壅塞,不需要冒險放入支架或氣球,因為也沒有用,壞處是它什麼時候窄起來發作不知道。我忘記問的是,血管痙攣會不會慢慢的愈變愈嚴重?這點我忘記問。

回到家,孩子依舊吵,要我陪這個、陪那個,但今天我狀況很差───當我習慣「乘載」別人,我就永遠都是那個「乘載者」。晚上十點還有視訊會議,我有一個感受,我身體如今似乎真的已經無法「乘載」我自己對自己的期望了。

歡迎點擊這裡追蹤本站,收到明天的續集

(Mr. 6自1992年開始每天日記,前面28年多的日記刻意隱藏,前所未有的人生公開開源實驗,若你有興趣獲得一份,請來信send.to.mr6@gmail.com借閱一份《完整版日記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