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臟病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病,沒有很多網路文章在上面寫「我的抗心臟病歷程」,沒有那些賺人熱淚的一步步心理煎熬記,不見那些描述各種手術、化療、生前告別式、安寧病房等等;既沒有當事人的分享,更沒有親友長期照顧的心情史。為什麼會這樣?舉個例子,醫院裡面的心導管室每年都會死了好幾個人,但這些檢查的人都是「走」著進去,沒有麻醉,過程中血管一縮,就變成躺著出來;這過程根本連「手術」都稱不上,卻會致死,但當他們走進那過程之前,好端端的,不會想寫什麼,等到結束後,頂多寫個一篇文章講講心導管過程,就這樣……一篇而已。而心臟病人在送救護車之前,長得也都不像「病人」,活蹦亂跳的,譬如棒球教練徐生明過世前一小時還去慢跑,他們也不會寫文章描述他們的心臟病──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有心臟病。
所以一度我以為我的日記會是記錄一個平凡的奮鬥者(我),因為努力最後成功,這是我小時候盼望的。婚姻後來走到深處,我改為認為我是「第一線記者」實地採訪婚姻之最慘。後來,我這個「單親爸爸日記」還沒來得及寫幾個月,現在看起來,這套日記反而更像「一個心臟病者的歷程」───小時候早知道最後會成了這個「角色」,或許我的人生就不必這麼奮鬥了,會放鬆很多了?諷刺的是,如果我的人生放鬆很多,那我也不會有心臟病了。
暑假前後所有演講、文章、論文現已經幾乎都悉數交出,我帶著上一星期認為還脆弱的身體,繼續寫其他文章。我花更多時間在寫文章,不在電腦前,對著手機一直唸、一直唸,一直唸。卡在中間的「行銷電子報」還在寫,業務同事也還在跑,上次賣了一家之後一直不見下一家的開張。昨晚第一次從每天三個案例降成兩個案例,寫的時間越來越短──但還在寫。
中午妹妹上半天,一接到她就聽她開心說,今天她不小心在畫作上畫凸出來一點點,不過,老師仍當全班的面說她畫得很漂亮!她的英文暑假作業,原本是要畫幾張小圖形容做了什麼事,妹妹故意畫簡單一點,結果英文老師看到,第一個還是特別的點名她,還拎起作品給全班欣賞:「看,這是她畫的!」
妹妹說,以前有一位女同學被全班排擠,妹妹會刻意去陪她玩,讓她不孤單,還告訴她,其他同學偷偷在她鉛筆盒噴酒精的事,現在,那位女同學解除了人際問題,就不理我們家妹妹了。我心一嘆,我和妹妹有點像(其實是妹妹和我有點像),會刻意去照顧那些被排擠的;比方說那些上了台卻很緊張的,我會特別在台下望著他,特別用力地點頭、盼緩解他的緊張,為他特大聲鼓掌──我會特別去照顧「角落族」。
帶妹妹來吃她最愛的太陽麵,她有說有笑,今天心情顯然特好,一方面是昨天排擠她的同學今天「恢復」了;吃麵的時候,旁邊有一名男子,一看就知道從科學園區來的,講著熟練的專有名詞,三句有兩句是英文,我才想起,其實這裡仍然是有菁英的,菁英都在台灣各地的科學園區,若有戰爭,他們也會被保留下來;這樣想,就不會太糟了。當時我決定自己不要當那種科技族,是因為不想當「年輪」;我太怕有一天會和當年看到的矽谷科技人,開心回顧他們當年如何參與最早期電腦的「打孔卡」,當年真的很了不起,但聽在現代人耳裡變得完全無感,可有可無的negligible,多可惜的奉獻青春。可是我也不免俗氣的悄悄遺憾當時我早就看到Uber,卻一篇文章都沒有留下;可是那個時候我不再寫網路趨勢而改寫心理學、家庭、人際關係,那些文章到了今天或10年後抑或100年後可能還有用(雖然我寫那些寫得較不入心);它們並沒有在當時或現在讓我驕傲,也沒有讓我今天得到掌聲,但它可以很久。它不像打孔卡。
帶妹妹來誠品書店,日文小說的位置改了,以前她可以坐在那個隱密的小迴廊看她的日文小說,現在給她一張長椅她反而坐得不開心;妹妹今天看的居然是東野圭吾的小說,不過,我還是買了四本,加那本妹妹正在看的東野圭吾總共五本,買回家。
我試用口訣來降低我心臟可能再「枒起來」的機率,我告訴自己,我不在意,我不在乎,但,今天試下來,最好用的口訣,似是朋友所教的「將Sensor轉低一點」,我告訴自己將Sensor從10轉到3──不,轉到2,轉到1。不,轉到0.5好了!
這時候看到,一陣子沒聯絡的、一直住在舊金山灣區的史丹佛好朋友竟已回到台灣;正當我討論如何出國,她居然帶兩個孩子回台灣定居,念本地公立小學,打算讓小孩學中文,目前才一個月,孩子很開心。我和這位以前聽過我不少心事的朋友先update我已離婚的近況,現獨力帶兩個小孩,她居然說她早就已經知道了,因為──她有一直在看我的日記呢。
極為震動,人生從來沒有這般的富足;人生中有緣遇見的重要的親人及朋友們,慢慢與我的日記連上;我是多麼幸運,我一生的拼圖好像因此做上了最後的連結,成一個「圓」;如果說「告別式」當天總是在幫「那個人」回顧他的過去,那麼,effectively,有這些朋友在看日記,我不就等於天天在辦生前告別式了嗎?(是好事)
上課時,聽到一個故事,他奶奶是A姓的童養媳,丈夫過世後,改嫁到B姓,因此她家必須一直供奉著A、B兩家的佛堂,這故事是很感人、有孝道的媳婦的人生故事,但,仔細想想,這個老奶奶其實是C姓的女兒啊!因為父權觀念,她在這個世界上,無論怎麼走,都得是完全的屬於A姓或B姓,護著他們──聽了其實非常心酸。
所以,當我和我家妹妹講未來故事,我總是和她形容她未來其他同學總是那種打扮的花枝招展的「花瓶」,想要給男生看,而我們家女兒(未來)卻老是穿著牛仔褲,打扮像男生。妹妹突然插嘴說她不希望像男生,可不可以走中間路線?我才突然發現,為什麼身為爸爸的自己,竟「自動的」希望女兒是走「中性路線」?好像我已經知道社會會這樣對女性,所以我希望女兒維持自己思考、獨立個性。
但,這不衝突我的「爸爸事業」,因為我目前所要保護的「爸爸們」,他們的相對人往往反而是依附在父權社會的餘毒上,並不是全部,但許多恰恰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。
在這裡上課,有一種希望感,雖然它完全沒提到創業,但那種柔美的氣氛是「向上」的;任何有夢的人,來到這裡,都可以感到向上的力量。今天有人形容,可能是因為來這裡看到的都是善良的臉,感覺就會好。我認同。小組討論為什麼來這裡上課會越來越歡喜,原因是什麼?我回答,起初是所學到的一些可能可以直接解決生活中的困境,讓人放下某種心理上的糾結,但是,若要再下一步,它必須幫助我在人生裡「創造」某個新東西。我強調,這或許是只有我自己這樣想的,但有一位同學仍說我這個說法「有深度」。我也沒停住,我真的試圖開始「創造」,將我學到一些有感覺的、對我這種工程師理性理路又最能達到效果的,慢慢地正在收集中,或許它能成為一本書──不過我現在要寫的書實在太多本了。
不幸的,我也發現我心臟又進展到了某種新的程度──坐在教室深處,這位子沒辦法在緊急的時候衝出門,萬一真的發作,我該怎麼和隔壁座的同學說呢?「抱歉,我現在心臟很不舒服,可以幫我叫救護車嗎?」或,我應該直接舉手,吸引所有人注意?我警惕,看,我連這麼一堂兩個多小時的,竟然可能都撐不過去了;中間幾度,意識它要開始,我把眼睛閉上,調幅它,要Sensor從10下降到0.5……回到家,爸媽再次告訴我我一定是太緊張,不要緊張,沒事的,沒事的,我也順著說,是的,我聽到了,沒事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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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Mr. 6自1992年開始每天日記,前面28年多的日記刻意隱藏,前所未有的人生公開開源實驗,若你有興趣獲得一份,請來信send.to.mr6@gmail.com借閱一份《完整版日記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