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大早,可以在整理得這麼乾淨的餐桌上,出現了一盤由你刻意慢火煎出來的蛋餅加蛋,或是你刻意拿掉澱粉幫我特別弄的蛋包生菜,前者正正方方的,後者是圓柱狀,邊邊角角非常清楚的端放在純白色的盤子上,旁邊的醬油盤浮著細細碎碎的白蒜,這樣子的早餐,我扶著還在偏疼的額頭,筷子已先出手,而,坐在對面剛起床的女兒嘴巴仍舊嘟翹翹的,她大聲的表示,這蛋餅已經比爸比(我)煮的好吃太多,但她還是吃不下;她倒吃了國語日報兩個版面,外加喝了一口「喝的燕麥」。

住家門口將車鑰匙交給了那個來幫我開車去驗車的服務員,我走進了園區的中央大道,這裡有兩家店,一家是挑高的星巴克,另外一家挑高的土耳其冰淇淋店,一般上班族都走正門,只有我這種「本地人」才會走後門;星巴克滿滿的只剩一個隔離位,深度不到30公分,連電腦都放不下,隔壁的土耳其冰淇淋店則沒人、整片開闊,酸菜千層餅熱騰騰的來了,銀色的盤子上面不只擺上我點的薄荷熱茶,透明空杯附一片薄荷葉,旁邊小盅插一小枝紅花,小小的迷你盤子放著巧克力餅乾,等待茶泡開的時候我盯著綠色、紅色、咖啡色三個顏色看,電腦根本沒拿出來。

耳朵就聽到後面有兩個女店員在聊天,這裡不是星巴克,員工教育訓練不足,年輕女子在收銀機後面大聲聊育兒經,哪一款奶粉會吐奶,吵到我清靜不下;這段女生與女生的對話稍後又被另一個男生打岔而中止,其中一個女生誇張的嗲聲的說:「不要啦……。」我翻了白眼,然後,我還在找「答案」。

找什麼「答案」?到底是怎樣的談話,可以讓一個還在念小學的女同學,會想盡辦法叫我家女兒一起去逛街?而女兒明知道去那邊一定得幫這位同學買東買西花錢,她還是要再去?是某種的peer pressure同儕逼迫嗎?好像不是,這女孩並沒有朋友。那麼,是某種一直一直的叨擾和煩盧讓人(女兒)無法拒絕嗎?或許吧。但,女兒之前也曾不理這個女孩過,現在再一次不理她,應該不會太難呀;此外我更好奇為什麼這女孩還特別選在家長都會到學校忙碌的「家長日」當天約我家女兒出去,我對這個女孩的好奇度遠遠超過我女兒,因為這女孩在家裡的手機已經毫無管控,徹夜的玩,成績都吊全班尾,分數不及格,而網路上什麼都有,什麼人都有,身為科技人,見證且扶持網路起飛,這女孩就是我一個實際的樣本,即便現在每年度的20萬個台灣孩子只有10%是這樣的狀況,每年等於就有兩萬人進入網路花花世界裡,他們在臉書上報的年齡,肯定不是真實年齡,且她們的言談及照片,肯定也讓你看不出來她是小學生,那麼,她從網路上到底學了什麼,會去哪裡,會做什麼?

我和你的看法一樣,這一次,讓女兒自己去學習,不要拒絕女兒(和這位女同學一起出門的)請求;如果女兒自己要和這個朋友玩、要被她騙,就讓她去吧;她想帶她所有零用錢出去,再次被這位女孩要光光,就讓它去吧,這樣子女兒才能學習,對不對?我只要求,小心安全,做最壞的準備。女兒反而沒有答話了,我繼續追問女兒,約了嗎?真的會約嗎?約幾點?好像我比她還要更希望「約成」似的。

我想用這一次的事件,「釣」出真正的真相;這個謎的女孩,她的手法,她的真面目,她到底要什麼,為什麼要?

車子停在那棟現在已熟悉的鮮橘色的公寓前,等著你從駕訓班下課。這巷內其中一間的一樓竟是一個品牌「艾比基尼」的「總部」,門口掛著布條,穿艾比基尼可以做自己的女王,由內而外,舒適自在,不用代理費不用加盟金,招代理商。從前我看到台北這種東西,恐怕會雙手一攤,怎麼有人甘於做這個,這種創業太小了,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創業夢啊。但現在我好像都覺得這樣的小品牌,也合理了。天啊我的視野已經縮小到如此小了嗎?不過,我今天也得到了一點鼓舞,讀到《宋氏三姐妹》從宋慶齡的角度看孫中山先生,陳炯明時期那個時候的孫如此的落魄狼狽,還堅持又霸道的破壞北京政府的民主,想自當總統、想當他家裡牆上那一幅美國國父華盛頓的畫像,最後,天啊,他也真的如願以償,改寫史書,而至今台灣國中小禮堂掛的全是他的人像。此書引用當時宋美齡寫給朋友的信:成功的人並非有何天份,而有無比的「自信」。有自信,再落魄的時候,都相信自己找得出出路來成功。

離開駕訓班,你說明天有一個考試,所以今天很多車子在練習。我看到這些人坦白說,羨慕,真的羨慕。他們人生剛開始,即將因為考到汽車駕照而在人生上又爬到了一個嶄新階段,但那是我多少年前的事了啊?16歲到現在43歲,那是二十七年前,幾乎一整段人生前的了,但我現在卻在和他們一樣的位子,實在高興不起來啊。剛剛躺在車裡假寐過,我的頭痛似有好一點點,從持續的痛,變成隱隱的痛。我載著你再往前,在湖邊的一段沒有房子的路邊,有個車位,停進去走來旁邊吃全素食的自助餐,這大盤子我放了15道菜以上,吃飽回來經過車子仍不想上車,走到內湖的Citylink,日本書店的茶屋這裡就是我們的地方,滿耳朵的言語,眼睛一抬起會不小心和誰對到,眼神再降了下去。

這一段難得的空白,我可以休息整理,我為昨天剛交的「手機成癮」論文再加上了英文的Abstract,輕鬆完成,寄給主辦單位,嘩,又空了。要做什麼呢?這裡的落地窗看出去,外面光線不亮,高架捷運的下面,更暗,但這新時代的窗框與厚厚的染色大玻璃外、龐大的捷運水泥高架柱的下方卻是一整排的老公寓,鐵窗將開口緊緊的包住,鐵窗本身已經鏽到看不懂它是什麼顏色,前面是架成好幾個OOH看板,包括新建案屋子「双湖匯」要人們「快買、限量珍藏」。我還是想不起來我現在可以做什麼事,但現在開始有比較不頭痛了。

今晚要參加兒子國中的學校日。這麼剛好,兒子今天帶回一張他個人史上數學(及所有考試)的「最低分」,據說此考卷90分以上的全班有4個人,而我家兒子考得不到他們分數的一半。早上還在討論在這個學校只要進入100多名就是第一志願而他上次是150名,但今天就──出現了這個成績。

我該怎麼面對兒子,是我這個大人現在立刻就要想清楚的,因為我還沒有對兒子成績做出回應,兒子在電話裡就已先提出:今晚不上補習班(英文),之後也不上補習班(數學),因為「補習都沒有用」。

這時候,我突然看到了那個女孩(女兒的那個女同學)到底要什麼了。

這時候連我這個大人都真的很想說:「我放棄了。」孩子自己不生動力,吵著不去補習,我求,他才去,又嚷道有七頁功課沒寫,無法和我一起出門,那要怎麼辦,給他一張鈔票搭計程車,下樓後孩子找不到計程車,又氣著說他不去補習;我摀著心臟,怕它發作,聽孩子回報,有兩台計程車拒載他,街上塞車塞得煩躁,他又鬧一次不去補習!我說求求你不要這樣,「我」已經很努力了,很辛苦………總之我也不知道我在講什麼,心中冒出來的全是:我劉威麟在這邊為了這件沒什麼希望的事情徒勞,把我人生最精華的放在這個晦暗未明的未來,又可能引發心臟病,我到底在做什麼,孩子又要什麼?

想起了那個女孩,每次都考四、五十分,確定,全班最後一名,於是她已經沒路走了,也沒有臉皮可以剝了,她只能看到什麼「浮木」就抓住,因為在她的小小世界裡,所有的東西都是往下沉的。那麼,我的兒子現在可能也是這樣狀況的,原本提不起動力、每天一碰書本沒多久就想遠離的他,至少還是名列前茅,但當分數一掉下來,他馬上失去最後一個支柱。當人生失去最後一根支柱,他就變成一個無脊椎生物、軟啪啪的植物,他也需要抓住,他可以抓住的東西。

那根「浮木」。

我和你決定,無論我們多生氣,都絕對不能停止他最有興趣的電繪與日文家教補習,絕不能拿他們的興趣來威脅,因為那是他們卓越的機會,必要的時候,那是「浮木」。

南京東路整條塞住,車陣異常的冷靜,一片鮮紅色的煞車燈,沒有喇叭聲,沒有亂闖的機車,我心中也很快的平靜了,這個學校日,遲到了也沒關係吧。

學校日很順,我坐在第一排最後一位,桌上寫著大大的字,是兒子的名字。男女同學十來位在外面當工作人員,每次我都覺得我兒子是不是有點孤僻,為何和這些同學感覺都不太一樣,且又沒有和他們在一起?但我看到了兒子的抽屜,如此乾淨,課本分成兩疊整整齊齊的安放在抽屜裡;從右邊的最上面,我摸出的第一本書不是課本,而是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的《羅生門》,這是一百年前的作家,是在講黑暗人性;老師在前面講話,我只能偷翻,身為一個父親在「檢查」這本書是否適合兒子看;學校日結束後我排第二個和老師講話,謝謝老師這段時間的各種幫忙協助,也問了成績與補習方面的問題,老師是樂觀的;回到家,載兒子從補習班回來,他有說有笑的,講《羅生門》講得頭頭是道,然後他特別的在意老師到底講了什麼……那種在意,讓我突然感覺到兩個字──

浮木。

不是兒子的浮木。

或許,從頭到尾,那個女孩也並沒有要浮木,我家兒子也從來沒有尋找過浮木。需要一根浮木的是我。

兒子並沒有不同,我才是那個不同的。

因為如此不同,所以我一直在下沉中,今晚我暫時找到了浮木,那明晚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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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Mr. 6自1992年開始每天日記,前面28年多的日記刻意隱藏,前所未有的人生公開開源實驗,若你有興趣獲得一份,請來信send.to.mr6@gmail.com借閱一份《完整版日記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