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星期一,老天,哥哥竟然「玩真的」,堅持昨晚胡鬧的依然決定「今天不去學校」,百勸不聽,鬧脾氣。我無法生氣,又其實非常的生氣,生氣著我這一條身體,這麼一大早就被弄得直直的,穿上緊緊的衣服,脖子勒上心臟病的藥,身體拉得緊繃地,去帶這一個連短短四小時上學都不願意的孩子。我不只要去載兒子回來,為了讓他上學,還打算載他去,兩趟路花我多少精神與寶貴的寫作時間,但,他仍不要。
我花出更多努力,與他和緩地講了半小時,硬掰硬扯的大媽式邏輯讓我這個爸爸更陷在其中,無盡的擔心他的未來。我知道,要救的不是他,還有我自己,所以我也不斷不斷地問自己,到底我在意這個幹嘛?為何我如此在意?答案是,對我來說,台灣這地方不是一個可以當「平均人」的地方,當個平均的人,每天看這些新聞、陷這樣的國際觀,如同我們看喜馬拉雅深山的Lunana村,如此隔離於世,外國人看我們也是一樣如此的隔離於世、一輩子跑不出去,所以兒子這樣更令我痛心疾首,是我無法接受的最大原因───與不去學校的兒子在客廳辯論,辯到最氣處,我與哥哥和緩但沉重的宣明,你知道嗎,我已告訴你成功的秘訣,也要幫你轉到非體制學校了,但無法接受你「發懶」又「拒學」的躺在沙發上想白白享受暑假。
沒用。我只好扶著可能「發作」的心胸,花費更多的氣力幫兒子打電話到學務處請假,和老師傳簡訊,等一下還要和老師講電話。今早我自己真的很撐不住了,孩子察覺不出,因為我還是和顏悅色的、很有耐心的,但我已察覺到自己即將要崩壞了。我還有其他的壓力源,想放棄了,包括下午的練習演講,想說再見了,因為我還有更高遠的事,還想在我自己的路上爬到更頂峰;我也不想只在日記裡空喊空講,可是我被他人所定義的「我」給框住了,那定義吸走了我所有的時間,讓我沒有空閒;你認為我的空閒應全力花在準備演講,但我看到的是,那不是我的定位。對我來說,得到真正的國際主流、留在歷史才是我的定位,而那個定位標準得由我這個出國13年的人來訂,而不是其他人可幫我訂的───可是,這年代連李昌鈺、姚明最後都得回到自己家鄉,如果真要從華人世界走出去,我看可能不只需要再一輩子,再五輩子可能都不夠───當兒子不上學,我竟然自己變得更偏激了。
和孩子討論的過程中,我也發現自己開始講一些自己聽過其他父母講過的話,比方說:「你的一輩子是你自己負責,因為我『到時候也看不到』了。」從前會覺得這種話是「威脅」,現在覺得這句話出自父母(我)還真的挺自然的,而講出這句話的時機不只是一種「最後的無奈」,也是這大人(我)在提點自己,不必管那麼多了,自己已做得很好,放開孩子吧。大人意會到自己因為這孩子有可能放自己蠟燭兩頭燒,如同今早我已經這麼疲累、東西還沒寫完卻得要處理這個孩子,身體像一張薄薄的紙這麼脆弱了。不過我也又想到,或許孩子的存在,是在「陪我」的。他們的未來或許平平,但是,他們在走這條路的同時也就是在「陪我」了。他們只要陪了我,給我動力為了這個家而拚下去,由我來幫他們出頭天,可能比他們自己還快;這樣的「陪我」,比他們學業事業非常成功卻和爸爸我疏離得遠遠的,還要好太多了不是嗎?今天早上和昨天晚上我和孩子可以有這麼一段密集的對話,對我自己人生來說也都是很美好的不是嗎。
而謝謝你早上起來幫我顧著他們,我已經不太行了。你幫我叫哥哥寫一些數學,妹妹也起床了,兄妹兩人隔著餐桌對坐,有說有笑,讓我可以關在自己房裡,雖然我已疲倦到每一條心緒都很渾濁,但至少,圖得一段安靜期,可以寫作,然後我準時打給兒子的班導師。其實這位老師是少見的、非常明理的新時代老師,她也明確的說,暑期輔導雖有兩位同學沒參加,但都有極明確的個人規畫,希望我家兒子仍養成好習慣、該上學的不能賴在家,老師很難准假。哥哥仍然詭異,他從昨天到今天所用的理由都是「他覺得放假放不夠」,用這個理由來要自己去面對更多更奇怪的更難以承受的壓力,現在,老師知情了,同儕知道了,然後生氣起來,他打算連下午的數學補習班也不上了,到底兒子要訴求什麼?我今天一直試著傾聽、一直旁敲側擊,仍然問不出來。然後,接下來,哥哥又大鬧了一遍,跑進房間,把自己鎖在房裡。我沒有鑰匙,發現這樣子不行,趕快和鎖匠聯絡───我不知道為什麼,我一看到孩子不去上課、補習班也不去,感覺到的就是一種完全沒有天空的窒息感!我自己真的都想放棄自己了,想告訴接下來跟我約的所有人,我家孩子出問題了,我不想做任何事了,請你們諒解,請你們諒解;不能諒解的,就拆夥,就拆夥。就以上的反應,我可以察覺我自己都開始不理性了,孩子這樣子,到底和我有什麼關係呢?我已經把憤怒的氣拿掉了,但是我仍覺得完全的提不起勁,什麼都沒有意義了。「萬念俱灰」大概就是這種感覺,如果現在心臟病再過來,我覺得我可能連救急藥都不想吃了。
你幫我炒了一盤豐盛好吃的蝦仁洋蔥毛豆,當作我個人的午餐,然後,你第一次的代替我,對孩子直接宣說。你說,爸爸(我)有多麼努力,是你看過脾氣最好的人,心臟這幾天不舒服,正準備衝刺事業,可不可以不要再扯他後腿……你對孩子說,再這樣吵下去,會害我們「分手」!這個訴求其實並未誇張,孩子每天吵吵鬧鬧的已到了我和你兩個大人都應付不完了,而這個「提醒」顯然也相當有效,哥哥馬上立即走出了他的抗議區,乖乖去補習,妹妹也跟著,你們很快的就出門去。我突然覺得無限、無限、無限的欣悅,從來沒這種感覺過,被支持、被說好話,兩個人教養終究還是比一個人好,我待在家裡,終於可以專注的寫演講稿了。
寫了一下,又得出門去剪頭髮,只能在車上睡覺,我還真的成功的盹了一下下,直到司機問我要停哪裡,我抬頭還愣了一下我是要去哪裡?我要去理髮的,今天理髮師剪得比較短,鏡子一照,我看到,我禿頭問題又更嚴重了,上面已經出現一個完整的「圓」,裡面沒有幾根毛。走出來,自己去買杯茶飲料,現在最怕就是心臟病再來,但一杯茶飲料咖啡因入喉,帶來了興奮感、快樂感、愉悅感,居然連同那個心臟病發的恐懼都一起(暫時)消除掉了,這時候同事來訊分享最近感情事,我投入開會前的最後半小時,努力提醒她,盼很好的她能繼續好下去,快快脫離那段不值得的陰霾,匆忙的到對面印出講稿,再次來給主辦單位練習講。
我告訴自己,人生在匆忙中,沒關係,忙有忙的趣味,忙著幫助別人,一生豐富。咖啡因的助因下,我站在這個南京東路、光復北路開放式路口,看著那路面,地面非常的乾淨,連陰灰色的天空也顯得白淨淨的明亮,人生的現在實在好得沒得挑剔了,疫情什麼戰爭什麼也都沒有影響到我的,而我可以這樣去演講,有這麼溫暖的人在旁,還有這麼善解人意的伴侶(你)在面前,人生沒有一絲不好了。
第三次練習講,這一次,從前輩那邊學到的是「動作導向」的敘事方式,描述情境,從動作開始,他往前走,關了門,然後我怎麼反應。後來,我在另一位即將同台的了不起的音樂人身上,也體會了如何講述,他完全沒有準備,但一敘述他自己的故事,如此的清楚,有畫面,真摯動人,因為那是屬於他自己的、獨一無二的故事。我自己也有好多故事啊。從小到大,從東方到西方、再回到東方,曾有這麼多這麼多的事,認真講我應該也更講不完,但我一直都是跳躍式的。我終於了解他們說的,我演講好像在敘述另外一個人的故事,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怎麼講自己的故事,我從來也沒有「整理好」過自己的故事。不過,因為今天我很小心又認真的、將所有人的意見融到我這個講稿裡,所以,在大家眾志之下我還是講了一份不錯的講稿。
謝謝你今天帶孩子去補習,再帶孩子搞定晚餐;你和孩子說了很多很多我辛苦的事,孩子明天也說會乖乖去上學、和老師見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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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Mr. 6自1992年開始每天日記,前面28年多的日記刻意隱藏,前所未有的人生公開開源實驗,若你有興趣獲得一份,請來信send.to.mr6@gmail.com借閱一份《完整版日記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