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上為兩個孩子熱了昨晚的白飯和兩道菜當早餐,送他們出門,開始每天例行家事,才察覺自己,今天,似乎,特別的,不安。整理孩子的書桌,覺得心絮一直被扯到,讓我一次又一次的驟然停下──眼前明明就是自己親愛的孩子的東西,滿滿一書桌的雜物,裡面還有充滿天賦的畫作卻,每一樣、每一樣都覺得──覺得陌生,然後我不敢再碰了,好像每碰一下,就會牽扯到誰的神經。

好痛。

不是孩子的神經,是我自己的,所以痛當然也是痛到我自己。痛了幾次,就不敢再去碰孩子書桌上的任何物品了。讓它亂七八糟的層層疊疊在桌上。算了。

這個才搬進兩個月的新家,這個在離婚之後特地為兩個孩子設立的新避風港,將它自己的任務辦得好極了──它轉移了孩子的注意力,讓孩子搬離舊家的痛楚,完全轉變成搬至新家(並一手佈置個人夢想的房間)的快樂,孩子好喜歡這個新家啊,但我卻開始覺得,這個家不是我的。

「這個家不是我的。」

好奇怪的念頭。

早上開始做家事了,今天做得特別的勤猛,好像在趕什麼時間。的確,我是在趕時間的。本來想到「那一天」再給你驚喜,但我發現,今天做這個禮物的過程,實在太多靈感,太多感想,以致我必須寫在日記上,你又是每天第一個讀日記的頭號讀者,所以,我不得不讓你提前知道了──好吧,那就只好邀你一起體驗整個(做禮物的)過程,而不是只看到那個結果(禮物)。畢竟,誠品那邊也有在賣已經做好的呀,他們的工具比我還多,聽說還用上了白膠、熱熔膠、鑷子等,我自己什麼工具都沒有,還敢自己做,你說,我是不是很有勇氣。

我是看到這一條碎石子組成的林間小路,才決定選這個當禮物。我想知道,當我親手鋪上這麼一條林間小路,感覺是什麼。

未來某一天,當我們發達時,有可能我們真的會有機會親手鋪上這麼一條林間小路的,對不對?就像韓國的李孝利與李尚順一樣。

回頭看當時你寄給我的、關於這對神仙情侶的故事,直至現在我才終於體會,為何你一開始就介紹他們──我特別記得你曾轉寄一張他們的照片,正是他們兩人經過一段,落葉鋪成的林間小路,天空被左右兩排大樹的樹葉一路遮蔽到最遠,才露出來一點點。那是一個沒有盡頭的,綠意,鄉村,原始,森林,踩不完的落葉,喀滋喀滋的聲音;你說,有一天希望住在這種。

「他有很多米,我只是有錢而已」是孝利說的話,網路上說她明明已退隱江湖,江湖上卻還常常在傳她的事。我沒有孝利這麼多錢,但我確定你的確有很多米;我沒有孝利那樣的「肩膀」,這部份,是你,在心理上主動補位了那個肩膀的空缺,20次嗎,讓我重新體會到感情該有的豪情壯意。當然,李孝利和李尚順各自人生從未經過離婚的創痛,這點也解釋了我第一次聽你講到他們而心中漾起的詫異──要我放棄一切繁華去住小島(濟州島),實在不像我,我實在做不到。但現在,我終於知道它的意思。

當我開始製作這條林間小道,塗上膠,在保麗龍板上細細的灑上了黃褐色的「土壤」,再鋪上了綠色的「植被」,微小的粉末,遇見膠水就立刻變成另一種深沉潮濕的顏色,還會整綑整綑的捲起來,像極了真正的土壤──也像天然的土壤一樣,只看一小塊實在髒髒的,不太好看,但當整塊都鋪了下去,整片看過去,絕對沒有不美的土地,眼睛只看一眼就被它洗乾淨了。

製作的時候,我無法不去想起一個詞──「淨土」。

淨土。人世間,如今充滿各種離經叛道的價值觀,在某些領域,那些奇怪價值觀已經變得好大好大,原本我所相信的「好東西」反而被打成「壞東西」,一無是處,連一個地方都站不住,連一個支持者都沒有了。自己的孩子無法依自己的價值觀來進行,妹妹都跟我說了,任何人和我在一起都是倒楣……倒楣二字聽在我耳裡特別罪孽深重,明明我知道她這樣說我,只是一時之言,絕非故意,也不是她的錯,但我顯然又很容易被這樣的形容詞給打垮──我一直以為我是香的,但當大家都覺得我臭,我只有兩個選擇:一個是我承認我臭、想辦法變成香的,另一個就得另外找個地方了,寧可自己隱居,也不要再想起自己被嫌臭的對方那張面孔。但,全世界還找得出這麼一個地方,我可以過去住得開開心心嗎?那個「淨土」在哪裡呢?幾個月前你給我看的那張照片,現在我才看懂──那照片就是,一片淨土。

鋪好了「泥土」,開始灑「落葉」,我開始將紅色的材料細細灑在剛剛的土壤上,這落葉,應該是熟悉的楓葉吧。小時候,來訪加拿大溫哥華,住過或路過我家的叔叔阿姨們還不少,我羨慕他們從故鄉搭機過來,身上還是故鄉的氣味,他們卻反過來羨慕我們──尤其羨慕「我」,只是10幾歲的少年,人生還沒開始,已生活在如此的「淨土」上,那地方可是一般上班族得奮鬥大半輩子、存夠錢、運氣夠好才能退休移民去的終身之夢地。所以,今天當我看到這一大片紅色的「假」落楓,我開始想像,誠品的那些人,當她們為這一小小塊保麗龍撒上紅色楓葉的時候,心裡在想什麼?她們是否在想,住亞洲小島,家都在這裡,不可能搬去如此美麗的北國居住,所以,做一組這個,擺在床邊,睡前多看幾眼──讓它在夢裡出現吧。

那時候,我10幾歲,不必到夢裡;我就在現場,在學校,只是從A教室走到B教室,就可以踩著厚厚的落楓,喀滋喀滋的。但現在,我真的也只能去夢裡找,才找得到那「淨土」,且,不意外的,好像我早就猜到有一天會發生此事,我早就有預感有一天會後悔搬回亞洲。

今天,再次感到後悔,無力至極,反而平靜了,沒有抓著自己頭髮大叫怎麼幹了這麼蠢事,自己一人回來就算了,還把全家人都勸回台灣住了?沒有。我用我的手指,輕輕的拍著這假造的地面,輕輕的拍,讓手指觸摸那平面上面的微小細節,然後抬頭,眼前又回到水泥都市,對面大樓的大理石牆,右上方勉強空出一小塊天空,此時是灰壓壓的烏雲。我拍著、拍著,好似在安慰著誰的心,重覆著說,不會有遺憾的,不會有遺憾的,現在這個世界就是我的世界了,此生就在這個世界了,將在這邊終老了。我想到那位民國時代的人,從國外返國從政,被鬥下來,最後死在獄中的床上;某本書曾試著站在他角度,描寫他死前最後一刻,是怎樣看著窗外的天,同樣的灰濛濛的,怎樣的後悔,又怎樣的說什麼都來不及了。而我,現在,至少我還有機會在這裡做件大事──每當我想起那些仍住在加拿大或美國的幸運同學們,再想起自己攬給自己的不幸,我一定要讓它值得。

接下來,再為「土地」灑上又一層的、更淺色一點的金黃色「落葉」,在深紅色和綠色及褐色上面,我又想起了另一個畫面,那天去參觀史丹佛同學剛入住的Blackwelder宿舍,好像在七樓吧,那裡的宿舍很少高樓,是校園少數的眺望點,往外看,就看到胡佛塔鐘樓,被四周一片樹林圍繞,樹木不高,葉子繁盛,顏色都是淺系,當時的葉子顏色就和眼前這土地長得很像,有深紅、淺紅、淺黃色、淺綠色,這樣子的交錯呈現,成一整片的林子。我對於自然樹葉顏色混搭特別沒有免疫力,怎麼人間可以這麼漂亮的美景。這種美景最多只能收進相機,無法帶走,只好在當下,給自己一大段的靜默時光,腳踩地毯,站在那片有點涼氣的落地玻璃窗前,瞪著那片繽紛,好好的用頭腦去感悟它──那時候的我23歲,因為孤單在溫哥華久了,有些思考,already made sense of this world,站在那邊,便開始想一些不簡單的事情,或許正是在那一天,決定走上中文寫作之路,我開始寫校刊,投稿當地報紙,促成第一本書、第二本書,然後成為部落客,以上大概只花了5年的時間就達成,英雄出自少年,然後英雄又空白了12年(至今年)。當年當我提著兩只行李(其中一只裝著所有手寫日記)離開北美的後一年,某一部更驚人的57年份的日記才剛剛抵達我當初眼前看到的那一座胡佛紀念館。當然,想到往事,又要想起那個時候陪在我旁邊看這些美景的同學們,如今在矽谷安居樂業,孩子再怎麼辛苦,都不如我的苦;然後我又搖搖頭,想甩開這個聯想,回到眼前這塊20×28的小小的地板上,得趕在接小孩前做完它。

鋪完地,我開始「種樹」了;在這塊土地上,種上六棵「樹」,得先為樹枝抹上高黏性的膠,再把「樹葉」黏上去。黏上以後,還會一直掉下來;一直掉,我只好不斷地加膠,自己的手指也跟著愈來愈黏,終於,一個不小心,把已經完成的「樹葉」一大整塊從樹枝上面又扯了下來,爛掉了,全部都得重做,但,重做,又怎樣?幾分鐘之後,它還是又全部黏好了!我開始想念今天剛歷經了一些事情的你,想到自己自從開始當老闆,就發現世上沒有不能解之事,每個壞消息都一定不會走投無路,除非────自己不是老闆。當自己不是老闆,單單一片樹葉掉下來,可能就藉機要你的命了,並不是因為那棵樹無法修理,而是因為其他比較複雜的因素,或許是藉機宣傳制度,或許是藉機警告,或許是人際排擠,被嚇怕了,大家變得小心翼翼,不必求做好,只求不要出錯,戰戰兢兢投入大量人力腦力去做一件其實再搞砸也不會怎樣的事,於是,再怎麼做也不會比老闆自己做還要海闊天空。我還蠻慶幸的是至少我自己個人已經很久不需要這麼的戰戰兢兢,客戶不高興,前一分鐘一起被客戶罵,後一分鐘變成我這個老闆在安慰同事。

花了四小時,終於完成。它不只是一個3D的,它是4D,因為還置入了時間的概念,一個畫面,兩個時間,短短一條路,我們會找到這個進度,我要建立那個堡壘。我要帶你到的地方,會讓我家人感到驕傲,讓孩子感到幸福,還有讓你,最重要的是你,抵達那個濟州島的淨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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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Mr. 6自1992年開始每天日記,前面27年多的日記刻意隱藏,前所未有的人生公開開源實驗,若你有興趣獲得一份,請來信send.to.mr6@gmail.com借閱一份《完整版日記》)